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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饥饿记忆

pinweiyuedu 2015-07-15 15:32:45 总第199期 放大 缩小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发生过一件大事:我的父亲去世了,因为疾病和饥饿。小时候,奶奶无数次讲到家里挨饿时的情形,讲到村外的槐树皮都被剥来吃了,具体的吃法是用石磨把槐树皮磨成粉,掺进一点儿少得可怜的玉米面或高粱面,蒸成好不容易才能捏成一个团团形状的窝头,就着白开水吞下去。

我父亲有五个弟弟和一个妹妹。饿得没有办法,就带着弟弟们去田野里偷吃的。青青的豌豆还没成熟,就被父亲偷着吃了,只能在地里吃,不能带回家,因为豌豆有生产队的人看着,被抓住了会挨一顿打。父亲和他的弟弟们,常吃得一嘴青色的豌豆汁。

父亲去世那年是1980年,那时候已经不用吃树皮、槐花和未成熟的豌豆了,但地里的粮食还是不够吃。家里第一次做小麦煎饼的时候,奶奶在灶前泣不成声,因为她想到了我父亲,在我们全家终于等到可以吃到小麦煎饼的时候,他却去世了。后来我和奶奶聊天,她总少不了要说一句,“可怜我的大儿子,临死前都没吃到小麦煎饼。”

之后不久,我们举家从偏远的乡村迁往县城,因为我暂时不能转学去县城,只能一个人被留下求学。同时被留下的,是一大包煎饼和一小袋只有三四公斤重的小麦。因为没钱,我没法去学校食堂打饭,即使那份饭菜加在一起可能也不过一两毛钱。在别的同学相约去食堂打饭的时候,我只能一个人溜回宿舍,打开那包煎饼,抽出一张来掰碎,放进茶水缸子里,再去用免费的开水泡开,一点点吃掉。

到了县城后,我们整个大家庭的境遇并不比在农村好多少。爷爷在街头摆了个摊子卖白开水,用这个连小生意都算不上的收入养活全家。在县城中学,家境好的学生更多了,那时候似乎没人再挨饿,起码孩子们是饿不着了,但我还是觉得饿。家里从来都没有“早餐”这个说法,每天起床后无论寒冬还是酷暑,都是饿着肚子去上学,到了课间操的时间,已经饿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

饥饿是多么可怕的东西,它让自卑的人更自卑,让敏感的人更敏感,它让人与人之间丧失了本真的联系,让美好的情感竟然变成了耻辱。饥饿是悬挂在人们头顶的乌云,走到哪儿抬头都能看到它,即便你不抬头看它,它也会通过胃来提醒你。在饥饿面前,尊严有时候会凸显它强烈的模样,有时候又脆弱到不堪一击。

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班级里兴起一股风气,偷女同学带的盒饭吃。那是不愿意中午回家吃的女同学们带的午餐,这些午餐,往往在上课间操前后,就被饥饿的男同学们偷吃掉了。开始的时候,有女同学向班主任告状,后来发现没用,就纷纷多带一点,有喜欢的男生,还会专门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吃完。

我参加过偷吃盒饭的行动,被女同学抓到过,也被班主任训斥过。不知不觉间,也有两位女同学注意到了我,她们开始给我带吃的,不仅是盒饭里的米饭和炒菜,有时还有一些辣炒的肉块和时令水果,冬天的时候,还有香喷喷的烤地瓜。我看到过网上有人问,在路遥的小说里,吴亚玲是喜欢或爱马建强吗?对于这个问题,我的看法是这里面有喜欢和爱的成分,但更多不是异性之间的,而是人性美好的一面在闪光。在困难的日子里,如果连这些美好的人性也消失了,那才叫难上加难,没法活了。

在以后的时光里,我再未读过路遥描写饥饿的文章,因为不用读,文字中那些刻骨铭心的描写,已经深深印在心里,哪怕具体的章节和词句都忘记了,但故事里那个倔强少年,却一直以飘摇的形象存在着。他那被冷风吹起的破旧衣裳,他奔跑在田野里,为一个被人们遗留在地里的土豆而欣喜若狂的样子,面对喜欢的女生时的那种自惭形秽……都让我感同身受。

许多优秀的中国作家,都有深刻的饥饿经历,因为他们都曾经历过比我所经历的要困苦得多的饥饿岁月。莫言获得2012年诺贝尔文学奖时,有记者问他是什么促使他走上了文学道路,他的答案是“饥饿”。莫言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吃过树皮、草根。同样是在1961年,村里的学校拉来了一车煤块,莫言从煤车上抢了一块,咯吱咯吱地啃了起来。后来回忆,莫言觉得那煤块越嚼越香,“味道好极了”。可以说,是饥饿“喂养”出了一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

现在的孩子们,没有挨过饿,他们中的多数,都是被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端着饭碗满屋子追着喂食的一代。因此,他们并不知道食物最香的原因,不是出自多好的厨子之手,不是多么优良的食材,而是——只有在饥饿时,你才会觉得,食物会让人感恩,也会让人流泪,更会让人铭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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