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色棉服的金庸，扭头看看玻璃窗外，地面越来越远，原本在头顶的绿树，早已落到脚下，越变越小，最终化为片片绿布一样的东西。
对这位享誉世界的文坛大佬来说，这是一次非常独特的体验。他所坐的缆车，将他送往华山之巅。那是2003年的10月，在15部武侠小说中13次提及华山的金庸，第一次来到实地。他自称小时在书中读到过华山的雄伟，心向往之。于是在他的笔下，那些出名的大侠，闪转腾挪，会当凌绝顶，比武论剑。
但是金庸当时已经79岁了，即便有心，也无力攀登素有“自古华山一条道”的险峻山路，只好借由武侠世界、田园美梦中不曾存在的索道上山。那索道，当时还有“亚洲第一索道”之称。但是后来，如同其他工业社会的竞争一般，这个“第一”很快就被张家界夺去了。
对于以山为主菜的景区，索道几乎已经是标配了。这个从工业厂房里制造出来，最终被固定在山石缝隙里的线缆，为游客们提供了不小的便利。但同时，也受到了一些指责——因为它一定程度上，也对景区造成了破坏。
对景区工业化的争议，这只是其中一点而已。对管理者而言，他们需要这些工业时代的产品，为游客提供便利——甚至，让它本身也成为一个景点——同时也增加景区收入。但对挑剔的旅游者和环境保护者而言，这种行为却改变了景区千百年来固有的面貌。二者之间如何平衡，是一件很考验人的事情。
索道事大
就在金庸登临华山前不久，华山景区管理者打算再增加一条索道。因为游客增长太快，华山旅游发展总公司负责人称，公司需要尽快修建主峰索道，拓展西峰景区，应对不断增长的人流。
但计划还没等完全落实，就被建设部紧急叫停了。建设部调查组认定华山“中线索道”建设严重违反了国务院《风景名胜区管理暂行条例》中景区保护和建设有关条款，在建设手续尚不健全，特别是建设部没有批准的情况下违规建设景区总体规划中不存在的索道项目，给景区资源和环境造成极大破坏，其性质是恶劣的，建议责成陕西省政府立即无条件制止华山“中线索道”建设，“中线索道”得以停建。
但这也只是暂时的，2009年，这条索道终又复建，直到2013年，长4211米、相对高差894米、运行速度最高6米/秒、单向每小时能运1500人的索道，在铁索咬齿轮的咯吱声中，开始运行了。
华山不是第一个遇到这种情况的景区。1980年，泰山景区打算建中天门——岱订索道。在做好了计划，甚至连设备都预定下来后，景区才去“征求”建筑学会专家们的意见。专家们对此表示强烈反对，因为担心这个工程会破坏泰山景区的风景。但景区负责人并不理会专家的意见，坚持要上马，结果与会专家们愤而离场以示抗议。这条钢索水泥构建起来的索道终于完工了，果然如专家们所担心的，月观峰被炸坏，沿线的松树被刊发，泰山风景的损失不可估量。
专家的反对似乎只是短期的波折，长期来看，几乎每一条索道都最终完工、运转。2003年，就在金庸通过当时“亚洲第一索道”登顶华山时，远在张家界的天门山索道已经在修建中了。这项投资2.4亿元的工程，最终长度达到7455米，等到第二年年底完工时，华山就不好意思再称第一。随后，在张家界的官方介绍中，这条索道也成为风景区的“四大奇观”之一。
“目前世界上有2.8万条索道，绝大多数修在滑雪场等娱乐场所”，老枪在《大败笔》一书中写道，同为世界遗产的美国大峡谷，就不允许建索道，其中很多游人要靠毛驴当交通工具，比泰山还高的日本富士山，也不建索道。
于是，在批评者眼里，虽然索道极大地便利了游客，却也让登山活动变成了一场观光娱乐。游客原本可以呆几天的行程，只要一天就能结束，一场亲近自然的行程，事实上和坐在工业化的缆车里，看自然风光的影片一般，游客距离自然太远太远了。
更上层楼
索道，终于成了景区的标配。两三百米高的山上，也要拉一条索道，用封闭的玻璃箱子或者简陋但结实的椅子，把游客缓慢送到山顶。
接下来，不甘寂寞的景区，又开始想新的东西，比如，电梯。已经拥有了第一索道的张家界想到了这个看似有些疯狂的想法——在那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石英砂岩峰林峡谷中，搭建一个钢铁架子和钢铁盒子。于是，1999年到访张家界的游客们，就会发现一个对比强烈的画面：推土机的钢铁巨臂，在掀翻以往搭建的人造景观，恢复景区的原始风貌；而同时，电梯的钢铁线路，却不断地沿着峭壁向上攀援。它终于建成了，并因此开发了一条冷僻的旅游线路，使得核心景区游客实现了分流，并为游客节约了大约4个小时的爬山时间。
这还不是终点。地方政府的想象力和魄力，继续沿着现有的基础扩展。2013年，当时中国最年轻市长、湖北省最年轻正厅级干部、湖北神农架林区党委书记周森锋决定在神农架建造一座机场。
一把手大手一挥，工人们就采用爆破的方式削平了11座山头，填平了6道深谷，“一共使用炸药327万公斤，高峰期每天使用炸药超过4万公斤。”于是，原本安静、优美的神农架景区，变得咆燥起来，惊飞了鸟儿，惊跑了动物。
不过，很少有人关注到这些。工期紧张，压力很大。仅仅是为了把山头削平以后产生的土石方就近填入山间的深谷，就动用了550台套机械设备和2000多名工人。人流车辆往来穿梭，“仅轮胎就磨损了2万多条。”他们忙着填平溶洞，处理溶沟、溶槽，补上溶隙，等到机场完工时，机场却已经看不到溶洞、溶沟。
在风景区里的这些工程，像是一场在美丽自然风光里展开的工业化竞赛。自然风光已经无法增减，只好用后天的手段来争个高下。必须要争个高下，只有这样，才能吸引到更多的游客过来，才能换取更多的收入。
要保护，还是要便利？
对批评者来说，这些是破坏性的建设。“过多过滥的旅游设施——宾馆、索道、电梯、宽马路、购物一条街等等，使亿万年形成的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在我们一代人手里搞得面目全非。”老枪写道，甚至，不止这些，更严重的工业文明的入侵比比皆是：昆明滇池、杭州西湖、无锡太湖、武汉东湖、桂林漓江、长江三峡等旅游区，受到沿岸工业废水、废渣和城市生活污水、垃圾的污染，水质逐年下降，有的形成沿江段污染带；江苏苏州著名的寒山寺下有一条黑臭的河流就是造纸厂排放污水所致，夜半钟声再也到不了客船。都江堰水利工程是李冰父子两千二百年前修建的，它充分尊重自然，引水入川，被称为人类历史上的一个创举。所以，有关部门将都江堰与青城山连在一起申报文化与自然双重遗产，但联合国专家认为，由于在都江堰上游要修一座水库，这座水库虽然在两公里以外，但是对都江堰的地质地貌、自然景观的影响不可估量。就是因为有这个项目的存在，都江堰失去了被评为双重遗产的机会。
但对支持者而言，这些设施确实为旅游提供了极大便利。“成熟的配套设施”，旅游者选择目的地时，总是会最先注意到这个问题。如果配套不成熟，景区没有饮食、住宿之处，没有鞍马劳顿时的歇息之所，这趟旅程注定会艰辛很多。而刚刚脱离城市喧嚣和工作压力的人们，有多少人愿意再跑到山水里让身体继续疲惫呢？更重要的是，那些备受争议的工程——比如张家界的电梯——虽然确实与自然风景格格不入，但不也成为一个人造的奇观么？尝试一次，也别有一番风味。
供职于《中国国家地理》的资深媒体人杨浪涛就一直对美国科罗拉多大峡谷的空中玻璃走廊念念不忘。美国人在距离谷底河面一千二百多米的悬崖峭壁上，建造了一个直径超过20米的悬空玻璃面，游客登临玻璃上面，低头看仿佛悬空的脚下，脚下常有白色的鸥鸟飞过，如在云中漫步漫步一般。
今年5月底，杨浪涛到了广西白色乐业县的大石围天坑，站在观景台上，看着深有六百米、被绿树浓荫覆盖的天坑，杨浪涛探着身子给同行的旅伴比划：如果按照科罗拉多大峡谷的样子，修建这样一座玻璃走廊，那该多刺激、多漂亮。
在他面前，刀削过般的峭壁静默不语。他身后，是稀稀拉拉的几十个游客。如果有机会、有资金，当地政府和景区管理者一定会这样做的，空守着世界第二大的天坑，他们太需要一点创造性建设，来超越排名第一的重庆小寨天坑了，也更需要一些新奇的东西来吸引远方的游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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