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裴毅然/上海财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侧身天地更怀古，独立苍茫自咏诗。”人文学子虽然可以遗世独立自咏诗，一蓑烟雨任平生，但还是不免常怀杞忧，想说三两句或值一说的人生心得。
一位六旬同事、史学教授几年前对我说：“我总算悟出来了，人的本性是喜欢看别人的笑话!”这句话一直扎戳我心，最近认识加深，理解出别样滋味。应该说，“喜欢看别人的笑话”产生的社会土壤当然是我们的酱缸文化，即各种价值各种思想缺乏整理，泥沙俱下，价值序列混乱。所谓“传统观念”大多似是而非，鱼龙混杂，如“义气”就以敢于突破法律为价值炫耀，如“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就以破坏人际平等为当然内涵。
“喜欢看别人笑话”，根子还是国家经济文化落后，社会发展空间局促，实现人生价值通道狭窄，“成功”概率甚低，各种愿望难以实现。穷人嫉富仇富，失意者当然不愿见得意之人，不愿用自己的痛苦失意去映衬别人的得意成功。岁过四旬以后，多次参加从小学到大学的同学会，还有知青聚会。混得不如意者，除非性格、心态特别平稳，一般很少出席这种“昔友会”。就是出席，也很少被关注，而且插不上话题。当年大家境遇差不多，如今虽不说“天上人间”，至少今非昔比，有点距离了。围坐一桌，几句忆旧后，很难再有共同感兴趣的话题。
囿于中国意识形态现状，缺乏社会主导价值传输渠道，孩子们很难建立“为别人祝福”的价值理念与思维习惯。一位六旬陕籍老兄说，他中小学时代的人生理想是当一名“粮站主任”，因为家里穷，经常带不起干粮，学校食堂伙食仅能维持半天，下午、晚自习每每饿得发晕。而班上一名女生，父亲是乡粮站主任，不仅家里吃得好，书包里也经常装着馒头。她常常故意露出雪白一角，白花花直晃眼，特别触动这位饥饿孩子的心境。
这个男孩尽管不屑去偷人家馒头，却萌生“粮站主任”的人生志向。初中毕业后报考中专，第一志愿就是“陕西粮食学校”，因分数不够没考上。这则真实故事出于1960年代初大饥饿时期，粮站主任之女的故意炫耀，豁显国人或有从别人缺陷处得到满足的一种本能。同时，也说明中国文化中缺失遏制这种不道德“幸福感”的社会力量。否则，童真女生怎么会有如此表现——用自己的白馒头去刺激同学的饥肠?1990年代，一些刚刚赚了一些钱的小老板，小富即炫，卷百元大钞放炮仗，以一地百元碎屑炫耀自己的“价值实现”，玩出真正东方特色的“初级阶段”花样。
我曾经是大兴安岭知青，说来不信，近十年得到最多的嘲笑与最堵的胸闷，竟来自当年知青故旧。他们不仅揶揄“还那么酸”、“写写文章有什么用”，有时竟会当面表示不屑，甚至刻意吐露敌意。
古训：“贵而为交者，为贱也;富而为交者，为贫也。”(《史记·范雎蔡泽列传》)富贵时所结交的情深者，多为贫贱时不可忘却者。鹤情旧侣、怀旧念故乃人之本性，我当然不想与故交旧戚“相忘于江湖”，可几次下来，“我本将心托明月，哪知明月照沟渠”，感觉极差，只得总结经验：“没有把握”的故旧还是不见为妙。
就是亲戚，1997年得知我考上复旦博士，一位五旬者掷言：“博士有什么用?能挣大钞票才叫本事!”我虽不指望得到故旧亲戚的“价值承认”，总还不希望得到“价值掷嘲”，尤其是当面领受。这些亲戚故旧对文化知识如此不敬，只认钱不认学，只认乌纱不认方帽，反映了中国式弊病的社会背景，社会存在决定社会意识呵!上山下乡知青一代普遍只有初中学历，学识有限，加上对“臭老九”的长期批判，老知青既未养成尊重知识的习惯，也意识不到文化知识的力量，更不愿承认自身文化知识方面的缺陷。
当然，就是中国真正富了，与西方找平差距，亦难免出现小富即炫的“初级阶段者”，也会存在嘲笑文化知识的低俗人群，估计西人也难免会有一些“心理偏斜”者。中西方都无法根绝这一人群，无法根绝人性中这一劣根性。但作为社会主导潮流、价值导向，我们必须有能力扭转大面积“希望看别人笑话”的酱缸心理，改变大多数国人“不为别人祝福”的价值观念，确立“大家一起好”的普遍心理定势。至少，我们现在应该有这样的愿望，并朝着这一方向予以着力。
很简单，你不“习惯”为别人祝福，别人又凭什么“习惯”为你祝福?不能确立“双赢”式人际关系，全社会便必然陷于最糟糕的“互掐”漩涡，既不能产生“1+1>2”的合力，更无法建立和谐宽容的社会氛围。人际关系处于“时刻准备着”的紧张之中，时刻提防对方，什么正义诚信公序良俗都无法建立。在破坏别人幸福感的同时也降低了自己的幸福度，不能双赢，自然只能双败。最后损人亦损己，何苦?
根据现实国情，我们走向相互祝福的“双赢”式人际关系，还有相当长的路要走。理想的意义就在于牵引世人一点点挣脱现状，走向合理。对大多数国人来说，提高文化层次一时还有难度，但避免言语伤害身边人总还容易做到。什么时候普遍“不看别人笑话”，中国社会便真正跃上一个新台阶。所谓现代化，生活环境、人际关系的优化，当然也是指标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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