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读过《左传》“子产不毁乡校”的故事。说的是郑国人喜欢到乡校休闲聚会，议论政治的好坏。郑国大夫然明就对子产说：“把乡校毁了如何?”子产回答：“为什么?人们早晚休息时到这里聚一下，议论一下政令的好坏。他们认为好的，我就推行;他们认为不好的，我就改正，这是我们的老师。为何要毁掉它呢?我听说忠于为善可以消减怨恨，没听说用强硬手段来防止怨恨会有效。用强硬手段未尝不能马上堵住他们的嘴，但就像堵大川一样，一旦决了大口子，受害的人一定很多，我就无法挽救了;不如开个小口子让河水通畅，让我听到这些言论而把它们当作良药。”
子产是当年有名的政治家，乡校在那个年代既是学校，也是民众休闲比赛、聚会议政的地方，是古时的公共场所。从这个故事中，可看出子产很重视社会沟通之道，不仅注重获取来自民众的信息，也会根据民众意见及时调整施政策略，而且希望得到民众的理解与支持，有效地疏通了执政者与民众的沟通渠道。虽说当年的郑国人无法像古希腊人那样参政，却能够在公共场所随意议论政事，也算是一种进步。
“子产不毁乡校”对当代中国显然是有启示性的。眼下的中国，正处在一个特殊的社会转型期。不仅人们的观念和行为发生了极大变化，市场经济也使各种利益集团间的博弈加剧，社会矛盾趋于复杂。地方政府直接面对民众的公权力，它们的首要职责就是通过治理社会中存在的不当博弈，来化解不同阶层的社会矛盾，使社会秩序变得规范而有序。这一切，很大程度上依赖地方政府与民众的社会沟通能力。现代社会和大众传媒的发展，改变着当下的文化生态，也在使社会从过去依附式的政治文化，向参与式的政治文化转型。这种参与式的文化心态，使得民众渴望了解和参与到与自己相关的政治生活中去，并懂得了用法律手段维护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一些官员并没有把与公众的沟通，看作是民众实现对权力认同和信任的主要方式，而更多地依靠强制力量来迫使民众服从。这种做法不仅导致一些突发事件在社会上的发酵，最终也影响到政府的整体形象。
沟通是人与人之间最常见的一种行为，政府与民众之间也同样如此。社会沟通对于政府治理，就像血管对于人的躯体一样，只有通过沟通，社会才能得以正常运转。对于社会转型期呈现的各种矛盾，最好的解决方式更是沟通而不是阻塞，是协调而不是激化，是治理并非折腾。社会沟通最主要的是能提高政府决策的有效性与合理性。如子产的言下之意，社会沟通放大了决策的民意基础，通过深入了解民众的建议和要求，让政府决策可以与社会需求同步。社会沟通还能增加地方政府的工作效率，使得政府依据来自民众的信息，及时调整与矫正政府的治理行为。可以说，所谓的民意政府，就是要通过合理而合法的社会沟通，来获得民众的理解和信任。
现代社会的治理与过去最大的不同在于，传统社会强调的是权力与服从，而现代社会更为注重的是信息的传播与接受。因为权力机构只有将信息有效地传达给民众，才可能引起民众预期的回应。所以现代社会的社会沟通之道更为复杂，不只是简单地表现为执政者颁布政策法令，还需对社会沟通的精确与有效性进行科学测算，以发现能实现通畅沟通并达成共识的公共领域与方式，只有这样才能增强社会的政治凝聚力。早在1960年代，美国政治学者卡尔·多伊奇，就把现代政府比作是一部为了最大限度度增进公共福祉的信息沟通机。在他看来，现代政府要想有效行使权力，只有借助对信息的传输、处理和利用，并通过不断地从民众中获取反馈，才能有效矫正政府行为，并最终实现对整体社会目标的达成。否则，政治系统有可能像失去神经的有机体一样陷入瘫痪。也就是说，现代政府要想保持充足的灵活性和创造力，只有将所有的政治问题与现象还原为政治信息，通过研究社会沟通的方式和路径，才能深度把握现代社会的组织与结构，发现社会机体中病灶的真正根源。
很显然，只有重构当下的社会沟通之道，才能提高中国社会的民主化程度。社会沟通既要求政府行为和决策方式的透明化与程序化，使得政治体系能更好地适应现代社会信息量剧增的要求;同时也能优化政府职能，通过对职能范围的合理定位和社会结构的整体调整，来增加社会和民众对政府权力的约束，增强政府部门的社会服务职能。此外，通过重构社会沟通之道，还能扩大民众的社会参与意识和能力，有助于培养一种建立在沟通与说服基础上的多元的公民文化。这些举措都有助于让社会各阶层和不同利益集团的诉求，通过有序的协商与博弈来化解彼此间的矛盾，增进社会成员之间的理解、宽容与信任，有效推进社会的转型和整合。可以说，只有重构社会沟通之道，才可能塑造一种全新的政府形象，展现了一种全新的权力关系。
早有学者把政治比作一种谈话，有的习惯用命令的方式谈话，有的习惯用影响的方式谈话。重构社会沟通之道，就是要把过去单向的政令宣传，转变为政府与民众对观念和信息的互动与共享。通过唾弃强权与暴力，改变过去可能引发矛盾和冲突的控制模式，建立一种尊重与合作的协商方式，实现社会的良性互动与循环。这无疑是社会各阶层都盼望的一种理想的政治生态。
(作者为文化批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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