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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朗德赢了

yangguangbaodao 2012-05-19 12:18:43 ■ 陈季冰 总第124期 放大 缩小

 

在5月6日举行的法国总统大选第二轮投票中,一年来民调一路领先的社会党候选人弗朗索瓦·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如大多数人预期的那样击败现任总统尼古拉·萨科齐(Nicolas Sarkozy),赢得大选胜利。

奥朗德也是过去17年来首位入主爱丽舍宫的社会党人,这位缺乏从政经验和个人魅力的老好人型的政治家因为成功地将这场大选的议题转换成了“法国人要不要继续忍受萨科齐”,而大大获利。因此,与其说奥郎德凭自己的政见战胜了对手,还如不说这是因为大多数法国人实在不喜欢性格乖张又无所作为的萨科齐。

萨科齐则是一年多来17个欧元区国家中被赶下台的第8位领导人。由于在5月2日的电视辩论中未能取得多少优势,加之在首轮投票中出人意料地赢得将近20%选票的极右翼候选人马琳·勒庞在最后关头决定不支持任何一方,萨科齐没有捞到最后一根稻草。

同一天更迭的还有希腊临时内阁,执政的泛希社会主义运动党在选举中被右翼新国民党取代。由于执行令人痛苦的财政紧缩政策,许多国家的政府遭到了民众的强烈反弹,萨科齐成为最新一位牺牲者。

但至少现在看来,奥朗德的当选把欧盟带入了迈向混乱的航程,这就是国际金融市场上欧元大幅度下跌的原因。他在庆祝自己当选的集会上向拥护者们说:听到我当选法国总统的消息,我敢肯定许多欧洲国家会感到松了一口气,感到财政紧缩措施终于有望不再是不可避免的政策选项了。

政府债台高筑和经济增长停滞是法国当下面临的重重困境中的核心,因此,总统大位角逐战中的两名领跑人—奥朗德和萨科奇,都不约而同地将自己的竞选重心放在削减赤字和振兴经济上。然而,俩人显然都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他们并没有(或根本不愿意)认识到形势有多么严峻。

正如英国《经济学家》杂志一针见血地指出的,自1974年以来,法国一直未实现账户盈余。今天的法国背负着总额高达其GDP的90%的外债,并且还在日益增加;公共支出占国内生产总值的56%,占据了国家支出的“半壁江山”;这一比例高于欧元区任何一个国家,甚至高于瑞典;各大银行皆投资不足;自20世纪90年代后期以来,失业率一直居高不下,近30年来,从来没有低于过7%的水平;出口陷入滞涨,尽管它一直嚷嚷着要超过德国,如今按名义价值算,法国有着欧元区数额最大的账户赤字;或许在金融危机前,法国可以靠信贷为生,因为当时很容易借到钱。但是,那样的时代再也回不来了……毫无疑问,经济不景气、改革不力的法国已经发现,自己就是下一场欧元危机的引爆点。

好消息是,两人都承诺要削减预算赤字,尽管奥朗德承诺解决问题的时间要比萨科齐长整整一年。但用《经济学家》杂志揶揄的话来说,这对一个“已经有40年没有算清过账目”的国家来说,无疑是一个进步。坏消息是,奥朗德和萨科齐似乎都将主要采用增加税收、而非削减开支的方式来解决赤字问题。这对政府规模已经非常庞大的法国来说显然是一件坏事,一味提高税率暗示法国仍不愿意抛弃其一直以来办事效率低下的坏习惯。但事实上,法国真正需要的是经济增长,而过往经验表明,削减开支比提高税收更能带来增长。

作为主政者,萨科齐相对更加脚踏实地一些,他试图引入一些德国式的紧缩政策。然而这在享有欧洲最好福利体系的法国实在太难了,任何降低选民权益的举措都会立刻引起抗议甚至骚乱。为了应对主权评级的下调,萨科齐不得不实施很不受欢迎的经济改革,他以前的减赤计划重增税而轻节支,现在他许诺要效仿10年前的德国,开展劳动力市场和福利改革,其中包括让企业更容易雇用和解雇员工,以及将退休年龄从现在的60岁提高到62岁。此项改革引发了数百万人参加的示威游行,并将年轻人和即将退休的选民赶到了执政党的对立面。反观德国,当政府将退休年龄提高到67岁时却几乎没有遭遇任何反对。

今年2月中旬,法国众议院财政委员会拒绝了萨科齐关于削减企业社保费用的计划。萨科齐原本希望在大选前推进这项旨在恢复法国企业不断下滑的国际竞争力的计划,并指望通过该计划恢复他的经济声誉。而他只能将赌注压在以宣誓强硬姿态来博取极右派支持者上面。他在右翼民粹主义色彩浓厚的政治纲领中威胁说,如果失业者拒绝就业,他们的福利津贴会被取消。他还警告说,如果工会阻挠这项改革,他可能会诉诸全民公决。

作为在野的挑战者,在民意调查中更受欢迎的奥朗德更少顾忌,也许也更容易说到做到,但这将把未来的法国推入更大的风险。奥朗德不但不反对政府过多干预经济事务,反而鼓励它继续这么做。例如他宣布,上台后将让政府对富人征收更多税——计划对超过100万欧元以上的部分征收最高达75%的税收,这让巴黎的商业精英们直冒冷汗。英国高档地产顾问服务公司莱坊(Knight Frank)称,今年第一季度,法国人对伦敦高档社区住房的在线咨询量飙升了19%,因为对本国未来政策的强烈担忧,伦敦市中心的豪华社区正不断吸引着新一波法国富豪移民们的兴趣。奥郎德允诺在教育领域新增6万个工作岗位,他还想在未来5年中让政府开支进一步上升200亿欧元。他的竞选纲领中最蛊惑人心的一项,是取消萨科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推动的养老金改革,恢复60岁的法定退休年龄。

确实,在经济上如何“师法德国”,成为这次总统大选初期双方辩论的焦点话题。不过,萨科齐和奥朗德从近年来德国经济的巨大成功中得到的结论却迥然不同。萨科齐认为,法国应当效仿德国大幅削减预算、控制工资增长、以及放开就业市场,以促进经济繁荣,他还表示要向德国出口拉动的增长模式学习。而在民意调查中遥遥领先的奥朗德却警告说,这样的撙节措施可能会扼杀仍然脆弱的经济复苏。他希望效仿德国增加研发投资、支持小企业并且使工会在决策中发挥更大作用,同时又保留法国优厚的福利制度。$nextpage$

从本质上说,左派奥朗德几乎所有的经济政策都是在走回头路。用一句曾经耳熟能详的话来说,就是“重新回到大锅饭时代”。

与在法国国内的高支持率截然相反,奥朗德因其反金融资本家的激烈言论而遭遇欧洲盟国——尤其是保守派执政的德国和英国——当局的强烈反感。奥朗德过去的口头禅就是“我不喜欢富人”,据说直到现在还有人经常能在巴黎街道上看见他骑着助动车上下班。他在今年1月底的第一次竞选集会上公开宣称:“金融界”是自己的“大敌”。2月底他又在伦敦金融城向侨居英国的法国选民拉票时再度强调:“我想要来这里……表明金融必须服务于经济以创造财富,而不是在实体经济中自肥。”

但对于欧洲领导人来说,更令人不安的是奥朗德誓言要就欧盟25国领导人已经签署的财政纪律协议进行重新谈判,要求添加金融交易税及共同债券等条款,那份“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协议是德国支持对欧元区国家纾困的前提条件。奥朗德的主旨是将经济增长放在更为优先的地位,并让欧洲央行发挥更大的作用。他对当前德国在形塑欧元区问题上已经取得的主导地位甚为不满,希望明年与德国缔结新的双边条约来重塑法德联盟,让主导欧洲的两国关系“更加平等”。他甚至还利用法国民众长期以来针对德国的特殊心理攻击萨科齐“向德国投降”,其顾问对媒体称,“德国模式”并非样样都好,都适合法国。

这当然引起了德国方面的严重关切,德国总理安格拉·默克尔甚至毫不讳言自己将“跨境”支持萨科齐竞选。这种一个国家的领导人试图公开和直接地影响其邻国总统大选的做法,不仅在素来剪不断理还乱的德法两国关系史上绝无仅有,就是在世界现代史上亦属罕见。而颇得法国民众尊重的默克尔自己却认为这很自然——的确,几年来默克尔和萨科齐一直被称为欧洲“奇怪的一对”。尽管性格和行事风格迥异,但在面对欧元区危机上,两人的观点十分趋同,因而被并称为“默科齐(Merkozy)”。他们轮流发挥带头作用,但倡导明显是德国观点。

《明镜》周刊的报道披露,默克尔与英国、西班牙和意大利领导人达成口头协议,不在法国总统大选期间会见社会党候选人奥朗德。原因当然正是奥朗德主张在其当选后就欧元区财政条约进行重新谈判,此举“惹怒”了这几个国家的领导人。虽然德国政府稍后断然否认了这一消息,但奥朗德在欧洲大国中受到的冷遇乃至排挤,是显而易见的。奥朗德本人以及法国社会党对此则不仅不以为意,反而试图将其转化能够激发民众情绪的竞选资源。他在回应此消息时说:“我们是一个伟大的民族、伟大的国家,不会听命于友邦领导人。”

无独有偶,3月上旬,德国社会民主党(SPD)也公开表态支持奥朗德,称他们将设法协调政策立场,以与奥朗德保持一致。在德国左翼人士看来,已经签署的财政协议与其说是一个“法德协议”,还不如说是一份右翼人士的宣言。设想一下如果奥朗德当选法国总统,同时社民党主席西格马尔·加布里尔(Sigmar Gabriel)在明年成为新任德国总理,欧元区危机政治的局面将与默克尔和萨科齐两人都成功连任的情形完全不同。

奥朗德的当选,可能将为欧洲应对经济危机开启一个新的篇章,改变一个日益由柏林主导的法德联盟的格局。

在应对债务危机问题上,奥朗德的左派方案比目前实际执行的“紧缩换取援助”的德国版方案更积极,也更容易在短期内见到明显成效,使欧洲金融市场重获稳定。然而,同社会党的国内经济政策如出一辙,这仅仅是一种“输液式”的急诊抢救。不仅无助于从根本上治愈当下的“欧洲病”。

这就是为什么性格谨慎的德国人固执己见的根源,在他们自己看来,这不是许多夸夸其谈的人所指责的吝啬,而恰恰是负责,为欧洲的长远未来负责。更为重要的是,不管容易激动的法国左派怎么看待这场“输血VS紧缩”的争论——德国人也许确实过于小心和固执了一些,主动权现在掌握在默克尔和德国人手里,除非奥朗德能够说服德国人(这甚至比萨科齐成功连任的可能性更小,而且奥郎德似乎根本不打算这么做),以法国本身捉襟见肘的财力,只要德国人不开支票,“奥郎德总统”的主张就是一纸空文。不仅如此,假如他不愿意像萨科齐一样向德国妥协,而是在上台后继续坚持其竞选主张的话,那么以法国在欧洲的特殊地位,结果必然是整个欧元区和欧盟的严重分裂。

英国《经济学家》杂志评论说:“如果奥朗德在五月份的总统大选中获胜(并且他所在的政党在6月份的议会选举中获胜),他会发现,在投资者撤离法国债券市场前,他只有几周而非几年的时间实施改革。前往英国的法国富裕的年轻人(他们在法国被征收高达45%的所得税)数量会迅速增加。”当然,奥朗德可能还会看到,大量跨国企业和法国大公司纷纷逃离法国,而非像他希望的那样从外国搬回法国。

在一个由两位主治医生组成的医疗小组中,如果一个坚持要给病人无条件输血的医生自己手里不掌握血浆,而又不愿意与拥有血浆但却主张只有动手术才能输血的医生妥协,那么结果注定只有一个:病人将因为既得不到输血、又无法动手术而很快失去生命。这就是奥朗德胜选以后整个欧洲所面临的巨大风险。

已经做好准备入住爱丽舍宫的奥朗德为了平息欧洲“友邦”和国际金融市场的巨大担忧,曾通过其高级顾问发出信号表示,自己并无意解除欧盟财政契约,但他希望采用有助于促进经济增长的工具来完善该契约。前财政部长、奥朗德的政策负责人米歇尔·萨潘(Michel Sapin)在接受英国《金融时报》采访时表示:“我们关切的不是条约的现有内容,而是条约没有包括的内容。”奥朗德认为,该协定的目前版本在确保欧洲能够逃脱紧缩陷阱方面做得太少。“仅仅建立在预算纪律上的条约,将把欧洲逼到墙角。”

这些话说起来相当动听,但奥朗德几乎从未谈及具体用什么措施来刺激经济增长,他似乎将这一目标押宝在了增加政府支出上,但这条回头路早已被证明是根本行不通的。说到底,浪漫的法国人到现在还在回避严峻的现实。

其实,法国人并非不知道他们所珍爱的社会模式——优良的基础设施、医疗水平和退休福利——建立在堆积如山、无法持续的债务之上。许多年来这只是一个抽象的问题,然而眼前的危机正在终结以往的那些好日子。然而,就算如此,在本次选举中,这个日益逼近的现实问题依然被小心翼翼地回避了。正如作为旁观者的英国媒体注意到的,奥朗德经常谈到法国需要统一,尊严和尊重,但是却很少说起法国人需要付出努力;他还讲了很多关于社会公平的话题,却对如何创造财富及增加竞争性避而不谈,对削减赤字问题也三缄其口。

纵观整个欧洲,只要有领导人开始削减开支,实行结构性改革,那些烦躁不安处境艰难的选民们就会反对他们。更愿意往回看的法国人,对布鲁塞尔或柏林决定的紧缩财政政策忍无可忍,而高傲的他们也不喜欢看到自己的总统看人脸色做事。

顺利当选后的奥朗德在5月16日举行过就职典礼之后,将会立即开始他的第一次外交之旅,目的地是柏林,那将是他与德国总理默克尔的第一次会面;5月18日-19日,他将前往戴维营参加八国集团会议;随后的5月20日-21日,他还将赶往芝加哥参加北约峰会。如果他诚实地向投票给他的法国选民兑现自己诺言的话,就会给这些自己第一次参加的重要会议带去许多坏消息:他会向默克尔提出重谈财政紧缩政策,他还要知会奥巴马,法国将比原计划提前一年于2012年底从阿富汗撤军……

奥朗德打算真正落实的竞选承诺究竟有多少?目前还难以预料。虽然政治分析家们普遍认为,政客都是现实主义者,大多数极端的主张都是出于选战需要摆摆姿态罢了,但令人不安的是,如果奥朗德真的想要说到做到的话,他大概不会遭遇太大的阻力——在6月举行的法国议会选举中,如果能够得到绿党和共产党的支持,社会党将取得大多数席位。此外,全部22个选区中的21个以及所有的大城市都已被社会党收入囊中,自2011年起,参议院就由社会党领导,这是第五共和国史册上左翼政党此前从未获得过的压倒性支配权。

或许拥有辉煌的革命历史的法国的确是独一无二的,但这一次它将不再是楷模,而也许很快就会成为令整个欧洲和世界不安焦虑的中心。

(作者为资深媒体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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