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鲜前领导人金正日在2011年岁末猝然死去，将根基未稳的新主金正恩推上了朝鲜政治舞台的中央，经受内外莫测局势的考验。在世人的观望中，刚刚完成金正日百日祭的金正恩，经由朝鲜劳动党第四次代表会议和朝鲜第十二届最高人民会议第五次会议推举，担任党中央第一书记、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委员长和朝鲜国防委员会第一委员长等最高领导职务，由此标志着其作为朝鲜第三代领导人地位的正式确立，开始“合法”地全面掌控朝鲜权力谱系。
对于这位年轻的新主来说，摆在他面前的无异于是万丈深渊，必须小心应对，才能稳坐其位，否则，随时都可能在内外严峻挑战下粉身碎骨。
这些挑战既可能来自外部，如何继续有效实施“大国边缘战略”和“有限威慑战略”，在大国环伺的朝鲜半岛将金正日式的强硬与不失灵活的技巧圆满地结合起来，维持一种非对称的战略平衡，以达到其区域安全目标;挑战也可能来自内部，如何继续有效实施基于极权体制的领袖个人独裁，强化先军政治和忠诚教育，确保国民、军方、文官集团对领袖个人的绝对效忠，并遏制和杜绝异己势力的成长，使其不足以对领袖构成威胁，两方面的挑战都将决定金正恩能不能长期稳定执政。
而在像朝鲜这样建立了比较稳固的极权体制的国家，在金正日苦心孤诣的安排和股肱之臣的积极运作之下，他独立执政的一切条件均已铺陈，因此，归根结底，对他构成最直接挑战的，往往不是任何外在因素，而是他自己。
首先在于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个人品质、水平和手腕，也就是个人素质，是决定他长期执政的第一要素。历史上实行君主世袭制的国家在这方面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教训。作为三代世袭的守成之主，他长期执政既不乏有利因素，也有不利因素，而首要因素是他的个人素质，个人无能但还拥有良好品质，则还可能成为强人的傀儡，继续延续国祚。如果有能力但个人品质存在严重问题或者既无能又存在昏庸、残暴、无耻等个人品质问题，那么就像历史上经常发生的，就会有篡权、起义或者其他不测事件发生，而导致其政权垮台，改弦更张。
如无上述问题，那么对金正恩来讲，其首要任务是站稳脚跟，有效运用权力，驾驭局势，维持一个领袖对政权的绝对控制。在这个步骤，他既向外界充分表明了其权力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又小心翼翼、然而毫不含糊地体现了他执政的独立性以及与祖父特别是父亲颇为不同的个性和风格，凸显自己的时代正式来临。
事实上，金正日在撒手人寰之前，就颇费心机地为身后事预作准备，竭力为其子接班确立正统性与合法性，以免遭物议。这包括对内对外两个部分：对内，着重强调金正恩的白头山血统，强调他是与金日成和他本人一脉相承的嫡系继承人，宣扬其血统，并采取各种方式宣传金正恩具备统治一个国家所应具备的个人德行、禀赋和才能;在执政团队内部明确金正恩为其接班人，初步通过朝鲜劳动党第三次代表会议确立其为党中央军事委员会唯一的副委员长，形成接班态势，在此之后，金正恩进入权力运作一线，经常性随扈金正日视察各地，建立个人威望，并在遗训中进一步确认由金正恩继承最高权力，可以说，在他死前，除了“名分”，金正恩已经在最高领导岗位上接受履职锻炼了。对外，有意缓和东北亚局势以及与美国的关系，并向朝鲜的“老朋友”中俄两国领导人“托孤”，寻求外交支持，金正恩在金正日死后能够平稳完成权力过渡，迅速在程序上完成接班步骤，与此具有密切关联。
金正恩隆重地以国葬的礼仪处理了金正日的丧事，在此期间，就迫不及待地接过了朝鲜人民军最高司令官和朝鲜最高领导人的头衔，为父守丧百日即召开朝鲜劳动党第四次代表会议和朝鲜最高人民会议第五次会议，遵照金正日“遗训”加冕，一方面是在向人们显示其继承权力的正统性，另外一方面，也是在个人缺乏年资和人望的情况下，为免夜长梦多生变，事急从权的结果。金正恩充分利用金正日死后的“空档期”人们对死者的余威尚心存畏惧的时机，迅速掌控朝鲜最高权力，并在朝鲜“两会”和金日成百年诞辰纪念活动期间，将其“正统性”与“合法性”推向了最高潮，从此之后朝鲜就告别了金正日时代，迎来了金正恩元年。
在金正日死后到最终完成接班程序这段时间，金正恩除了马不停蹄地视察、访问部队和地方，出席有关活动，大张旗鼓地宣扬由其祖父开创的“主体思想”和其父亲创立的“先军思想”，表明其“按照既定方针办”，继续忠诚于并努力实现两位领袖所寄望的朝鲜式社会主义强盛大国的目标的姿态之外，引人注目的是，自嗣位伊始，他就在刻意地展现自己不同的个性，尽可能展示自己新的执政风格和思路。这方面的例子不少。比如他在金正日丧事进行期间，就启用了新的年轻的国家电视台新闻主播;他一改过去陪同金正日穿的标志性衣服改为暗色呢大衣;他在考察途中表现亲切，笑靥灿烂，乃至常和国民亲近互动，甚至手拉手;他在卫星发射失利事件的处理上，一改以往隐瞒的习惯做法，对外公开，表现出勇于承担责任的姿态;他对外公布的标准像，穿西服打领带，颇富现代气息;特别是他首次打破其父亲执政期间从未发表公开讲话的惯例，在阅兵式上作长篇演讲等等，都让外界感觉焕然一新，并止不住地惊讶。国际媒体预测，这显示年轻的金正恩有意启动改革开放。
媒体关注上述因素，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新闻效应追求的体现，也反映了人们希望朝鲜发生变化，以符合各界预期的愿望。但毋庸置疑，在此期间金正恩的言行，更多地是对现有政治话语、政治体系和意识形态的重复和坚持，乃至强化，无论是从他个人现实的政治需要、他所在体制的惯性和朝鲜社会发展的逻辑来看，都无法超越现有阶段和条件对朝鲜进行彻底变革。
即使为了更好地统治这个国家，内心期待对朝鲜进行改变，他也将面对如山的困难，在既有的制度和利益格局下，要想实现突破，改弦更张，将是一项系统、长期的工程，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调整。从根本上来说，他本人执政所依托的专制政体与外界所希望的朝鲜改革开放的方向是一对不可调和的矛盾。这种专制政体和君主专制政体既有相同的因素，也有不同的因素，而正是其中的不同，使得朝鲜在保持专制体制的前提下启动政治、经济、社会乃至文化改革难以打通必要的关节，为其铺路。
朝鲜政权内在的矛盾性，决定了金正恩不大可能进行彻底的，而只能在局部的、有限度的、可控的轨道上进行改革和开放。
在坚持现有的领袖集权、意识形态、专制政体和先军政治的前提下，搞活部分机制，以经济特区为载体，推行国家和权贵相结合的市场经济，逐步放开国民自主参与经济活动的空间，至于政治改革则势必遥遥无期。以金正恩家族为核心的权贵利益、专制政体下利益同盟者的共同利益以及普通国民的利益将陷于长期纠结，缺乏解决之道，以致矛盾重重，寻找不到可行的方向。
除非金正恩大彻大悟，决心弃绝个人的、乃至他所代表的利益集团的整体的利益，为了国民的未来，为了朝鲜半岛统一的前景，自我革命，遵从国民的意愿，将国家前途付诸历史。或者在面临内部的反叛的情况下，被迫放弃个人独裁，在反叛者的主导下，对朝鲜进行翻天覆地的改革，开启新时代。或者在各种矛盾冲突之下，社会革命爆发，历史自行发展，革故鼎新。
概而言之，摆在金正恩面前的有三条道路，他如何选择，不仅决定了朝鲜的未来，而且将直接影响朝鲜半岛的统一前景。
第一条道路是一切以保政权、维护领袖家族和其周围的利益集团的利益为目标，坚持独裁体制和以金氏家族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对国家权力的长期垄断，对内继续实行专制主义统治，对外则奉行利益结盟主义，谁支持或者至少不反对它的国内政策，并给予其援助，以维持基本的国计民生，谁就会是其座上宾，反之就是其敌对国。
第二条道路是一切以维护和增进国民福祉、提高国民的物质和精神生活水准为目标，逐步打破独裁体制和以金氏家族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对国家权力的垄断，坚持主权在民原则，建立权力制衡的国家机制，推动建立符合朝鲜实际的以市场为主要支配手段的经济体制，开放国门，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保障民权。
第三条道路是为了继续维护独裁体制和以金氏家族为核心的利益集团对国家权力的垄断，有限度地推进政治、经济、社会改革，废除金氏家族对最高权力的独占，并以劳动党为权力核心，改革权力传承制度为任期制，建立一定程度的民主机制，改善劳动党对国家的领导，但不会进行彻底的政治改革，放松对国民政治和思想上的干预;经济上则保持国家对重要领域的宏观调控，同时引入市场机制在经济建设中发挥主导作用，逐步实行对外开放，将经济建设和民生改善摆在头等位置;在社会领域，继续加强国家控制，限制公共空间的形成和人身自由，确保劳动党对社会各个层面的权力渗透，以保证其执政“长治久安”。
朝鲜半岛的统一前景，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朝鲜走什么路，以及由此引发的朝鲜半岛有关各方的互动。
走第一条道路，朝鲜的经济就无法得到改善，民生始终是个大问题，统一对朝鲜政权来说，意味着让国民对朝韩之间的经济和民生状况进行对比，必然带来民众强烈不满，并导致反抗，这是其无法承受的结果。同时，朝韩两国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殊异，缺乏统一所必需的政治基础。我认为，“一国两制”只是权宜之计，难保长久，而且只适用于大小悬殊的两个地域，像朝韩在诸多方面势均力敌且相互对立的情况下，不可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政治制度和意识形态下，达致统一的结果，而会继续奉行相互敌视的战略，并将此区域相关势力卷入其中，形成界限相对分明的对抗格局。如目前朝中俄和韩美日，都在相当程度上被迫成为两个营垒中的组成者。当然，出于政治上的需要，他还会继续将民族统一当作一个长远的国家目标，但在这种政治体制下永远不能实现。
走第二条道路，有两种可能。一是局面可控，朝鲜劳动党能够继续驾驭国家的发展，并在一定历史时期里发挥领导核心作用;二是局面失控，朝鲜劳动党失去对国家的控制，朝鲜政治进入短暂混乱期，经过博弈后趋于稳定，实现政治民主化。这种道路，对金正恩和现政权来说，风险太高，因此不会主动为之。只有在内外力强迫下，才会走这种发展模式。内力强迫，则是朝鲜国内反对派伺机政变成功，改天换地，彻底颠覆现政权和相关制度，是其政变的最好由头，也会导致最好结果。这种结果，使得朝鲜半岛统一具备了政治基础，有利于朝鲜半岛迅速实现统一。外力强迫，则是朝鲜发生内乱的情况下，韩美日强力介入，彻底改变朝鲜现行政治、经济、社会制度。一般来说，只要朝鲜不发生内乱，这种局面就不会形成。但还有一种意外情况，就是朝鲜在失去外部的强力支持——虽然可能性微乎其微，如中俄放弃朝鲜的情况下，也有可能会诱使韩美日对朝鲜内政进行干预，让其变天。外力强迫的结局必然是朝鲜半岛的统一。
在能够自主的前提下，走第三条道路的可能性最大。这是因为第一条道路久而久之只能死路一条，第二条道路风险太大，而第三条道路还能为其提供一线生机，另一方面，金正恩毕竟接受过国外教育，视野上可能会开阔些，因此在绝对掌控权力后，他可能会推行渐进的、可控的改良，直到他对掌控国家失去兴趣或者形势所迫不得不放弃国家权力，他是不会主动退出政治核心的。不过，从长远来看，即使在政治、经济等方面，都逐步缩小了与韩国的差距，但是如果不能在政治上得到两国国民的一致认同，仅靠政治人物的意愿，还是难以达成统一的目标。不管采取哪种形式的统一，是联邦制、邦联制，甚至是彻底融合式的统一，如果没有共同的政治以及文化元素作为基础，像朝韩这样的国家，就不可能取得统一，或者取得统一也难以长久维持下去。众所周知，两德统一最根本的条件是柏林墙的倒塌，东西德在政治和文化上首先接轨，然后才自然而然形成了统一的局面。从中我们也可以看出，经济上的相互接近，不是最终决定条件。
我认为，朝韩实现统一的最佳情形，是朝鲜政权的第三条道路走到一定时期，就大势所趋地往第二条道路转轨，为它们的统一创造必要的政治和文化条件，那时候纵然两国经济还存在差距，统一也会水到渠成地达成。
(作者为中国选举与治理网专栏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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