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声势汹涌的全球金融危机和方兴未艾的欧洲债务危机导致全球市场萎缩，对各国经济造成很大冲击，直接引发了高失业率、通货膨胀和福利衰退等问题。台湾地区作为一个开放经济体不可避免受到直接冲击。同时，台湾经济社会的发展，越来越受到海峡两岸经济合作的影响。事实上，2010—2012年间台湾政治格局变动均与其受外来经济社会状况变化密切相关。对2012年1月台湾地区领导人选举形势的变化，应该放在这一全局性经济社会背景中分析。
台湾选举主轴的变化
纵观2010—2012年台湾“五都市长”选举和领导人选举，不难发现公共政策领域的经济与民生问题——而非意识形态色彩强烈的统独问题——正在塑造台湾的政党选举进程与结果，这是台湾前所未有的政党政治新现象。从2011—2012年选举进程来看，民进党主打就业环境恶化、贫富差距、财富分配不均等攸关民生福利的公共政策议题。民进党智库学者和党部干部并不讳言民进党试图把2012年选举的主轴定位为“左右之争”，亦即建立以重经济增长(“右”)和重社会公平(“左”)为两端的公共政策空间作为选战的舞台。在这个政策议题空间中，民进党自我定位为“中间偏左”政党，着眼“分配”层面的社会公平问题，并试图将马英九和国民党打成只在乎“经济增长”的“右派”政党。
从2011年春到夏，可以看成台湾走向2012年选举的前期阶段。民进党的选战策略从高失业率、不稳定就业、工作贫穷以及物价房价等涉及多数选民切身利益的民生社会问题中获得养料，选情一度势如破竹，开始树立蔡英文温和理性、关注弱势与民生的形象。从而，民进党主动并且主导了ECFA负面效应论、贫富差距扩大、高失业率、军公教调薪、租税改革、工作贫穷、无薪假、老农津贴等民生议题，国民党大部分议题都限于被动回应甚至难以招架的状况，执政党的政绩和资源优势都没有充分发挥出来。尽管如此，马英九在开征“奢侈税”、陆客入台观光、调整税制等问题上得分不少。这就是选战前期马蔡民调很难拉开的主因。
9月到10月可以看作整场选战的盘整期。这个时期蓝绿双方都一度因自身重要问题而受到重挫。苏嘉全“豪华农舍事件”重挫民进党声势，但是10月份马英九将“两岸和平协议”议题画蛇添足地发展成“公投论”，同样自残不少。此外，宋楚瑜参选到底也使得蓝绿支持率发生微小变化，整体上看不利于马英九。不过马蔡都互相将对方当作主要对手，而对宋楚瑜则采取策略性回击(马)或者战略性利用(蔡)的办法。
不过，2011年11月份以后，马英九团队开始在社会福利和农民生产生活问题上做文章，力图遏制民进党攻势，争取中间选民和弱视团体的选票。11月份的“老农津贴”议题可以看成蓝绿在民生主轴上关键的选战转折点。马英九和国民党被追打一周后终于及时“止血”：决定将老农津贴加码到1000元新台币，并顺势将“中低收入家庭儿童及少年生活扶助”、“中低收入老人生活津贴”等8项社福补助与津贴，按照物价上涨指数，进行一次性调整，并且大力宣扬。其后，马英九宣传了半年的米酒低价政绩被整合进国民党重视民生的论述中，并且利用民进党在“二元柿子”事件上的失误大做文章，既打促进经济复苏、关怀民生牌，又反击蔡英文团队选举操作、伤害果农。总的来看，马英九团队及时回归民生政策议题并且有效扳回选情，重新赢得台湾多数民众的信任，为选举最终获胜奠定了基础。
到选战后期，马英九团队在巩固民生议题的基础上，一方面大打“宇昌案”，戳破蔡英文“清廉”的光环，引发很多民众怀疑蔡英文的人格形象;另一方面着力宣传“九二共识”对两岸和平、台湾安定发展的重要性，符合台湾人心思定的潮流。同时台湾企业界领袖纷纷表示支持“九二共识”，例如鸿海集团董事长郭台铭、宏达国际董事长王雪红、长荣集团总裁张荣发、联电荣誉副董宣明智等。这使得选战在最后时刻由民生议题基调发展为马英九“九二共识”对决蔡英文“台湾共识”的焦点议题。最后马英九得到689万票，以80万票(约6%)的优势险胜蔡英文。
蓝绿经济社会政见及其原因探析
蓝绿在民生—公共政策议题上，表面上你来我往、攻守转换节奏快速，但这只是争夺选战主动权的需要。从双方的政见内容和政策方案来看，虽有小异，却有大同。一方面，蔡英文和民进党不得不面对促进经济复苏、稳定两岸经贸、扩大税收财源等紧迫的经济增长问题，因此在《十年政纲》中将社会正义、财富分配等价值诉求体现在推进产业结构转型、两岸经贸发展的经济政策中。民进党中央在《十年政纲·总纲》中提出“就业导向的优质经济”并列为政纲六大主轴第一位，提出“未来十年，台湾要积极进行经济结构的调整……扩大内需，促进出口多元化、优化产业结构，同时须进行第二次产业再造，以知识、创新提升全球竞争力，并促进产业发展和在地经济与在地就业的结合。”此外，还在《十年政纲·两岸经贸篇》提出“台湾应关注在两岸经贸发展过程中，沦为经济弱势的一群……应积极解决两岸经贸所造成的薪资停滞与所得分配恶化等问题，改善弱势产业与弱势族群的经济地位，确保两岸经贸之正面效益由全民所共享。”另一方面，马英九的国民党团队不得不面对贫富分化扩大的现实和“无感复苏”的主观感受，首先在民生政策议题上强势回击，扯掉被民进党强行套上的“右派”政党外衣，其次不断强调未来施政将更强调社会公平问题，将“公义社会”摆到“黄金十年”施政要点的前列。
第一个重要问题是，为什么蓝绿双方能够在民生—公共政策上形成主战场?这与台湾贫富分化与经济复苏的状况有关。台湾短期经济复苏，是在中长期财富分配不均和贫富差距扩大的背景下产生的。如图1所示(左列数轴为大岛指数，右列数轴为基尼系数)，2000年以后台湾地区基尼系数(Gini' Coefficient)明显上升，2001—2009年基尼系数稳定在0.34—0.35之间，明显高于前一个十年即1990年代。图中关于台湾的大岛指数(Oshima Index)(指所得收入五等分以后的高低倍数比)反映了最富(20%)和最穷(20%)两极贫富差距的程度(国际上常以6倍作为警戒线)。可以看出，2000年以后，台湾的高低倍数比突破6.0，并且不断攀升，2009年已经达到6.34倍，远超1990年代的倍数。分析台湾地区这两个指标中长期历时性变化，可以看出台湾工业化以来家庭所得分配可以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70年代到1980年代，这二十年间台湾基尼系数在最低0.277(1980年)到最高0.303(1989年)之间变动，高低倍数比在最低4.17(1980年)和4.92(1989年)之间变动，显示台湾处于均富型经济增长阶段，所得分配比较平均;第二阶段为1990年代，这十年间基尼系数从1990年的0.312逐步上升到2000年的0.326，高低倍数比从1990年的5.18上升到2000年的5.55，显示台湾的均富型增长模式和所得分配发生变化，贫富差距开始扩大但不算严重;第三阶段为2001年至2010年，这十年间基尼系数从0.35缓步上升，逼近国际警戒线，同时大岛指数基本上在6.0以上，2009年达到6.34，2010年才稍微回落到6.19。这些数据充分显示台湾的贫富差距持续扩大，所得分配不同于1970—1980年代均富型增长时期的状况。正是在这种贫富分化趋势长期看涨的背景下，马英九作为执政者需要强调任内经济复苏的政绩，而在野党蔡英文主攻贫富扩大有增无减、民生问题迫在眉睫的议题。
第二个问题是，为什么蓝绿在民生议题上又会表现出政策趋同的现象呢?西方政治经济学语境中重“分配”(所谓“左”)还是重“增长”(“右”)的问题，在今天的台湾确实存在，但这并不意味着台湾两党政治就是“左右”竞争。主要原因是在全球经济衰退冲击下，贫富差距扩大的问题已经成为全球普遍现象，没有一个政党能够通过采取片面的政策得到多数民众的信任和支持，如何稳妥地处理好增长与分配的平衡，成为有执政意愿的政党的共识。因此，在此次选战中，国民党方面越来越重视属于“分配端”的民生政策，而民进党越来越重视“增长端”的经济政策，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双方在很多政策实质上不断趋近，甚至出现虽有“小异”，也有“大同”的现象。
第三个问题是，为什么此次选举最后的焦点是两岸议题，包括“九二共识”和两岸经贸交流?我们应该注意到，台湾的发展不仅受到全球经济衰退的冲击，而且深受两岸经济合作的影响。根据台湾“行政院主计处”2011年2月17日发布的数据，2010年第一季度GDP增长13.6%，第二季度增长12.9%，第三季度增长10.7%，第四季度增长6.9%，全年GDP增长率为10.8%。同年台湾出口总额达到2264.4亿美元，增幅达到创纪录的38.4%，进口总额为2052.2亿美元，增幅高达48.6%。从这些宏观经济数据看，台湾度过全球金融危机的冲击，明显进入经济复苏阶段。同年，日本GDP实际增长3.9%，韩国GDP实际增长6.2%，马来西亚GDP实际增长7.2%。与这些同处经济复苏中的东亚国家相比，台湾地区经济增长之所以取得这样亮眼的成绩，离不开中国大陆GDP高达10.3%的强劲增长的带动。2010年，台湾不仅从大陆得到高达860亿美元的巨额贸易顺差，而且受惠于大陆台资企业资金回流、大陆游客赴台、大陆各级政府和企业采购台湾产品等一系列措施。正是由于两岸经济交流合作对台湾宏观经济发展和台湾民众个人切身利益都有重要作用，因此在选战的最后时刻大企业家挺身而出支持“九二共识”才能带动多数民众坚决把选票投给马英九。
综上，根据对台湾2012年大选的回顾与分析，应该深刻了解的是，台湾作为开放经济体，身处这一波全球经济衰退周期之中，不可避免将在今后几年继续面临经济增长趋缓、贫富分化扩大的问题，不管蓝绿何方上台执政都是如此。事实上，马英九在当选当晚就宣布要更加重视贫富差距扩大的问题，更加重视社会民生问题。同时，两岸经济关系将更加紧密，带动台湾内部政治力量的重组。台湾多数民众通过对主张“九二共识”的马英九的支持，传达给各方政治势力一个重要信息：两岸稳定意味着台湾安定，台湾发展离不开两岸关系和平发展。因此，2012年1月马英九的连任当选，意味着台湾选择了一条在今后四年里保持内部稳定发展与两岸和平发展相协调的道路。
(作者为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讲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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